林建超将军采访实录：现在棋手下棋太幸福了

来源：弈客围棋

（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2005年3月刊，2017.12.29热烈祝贺林建超将军就任第十届中国围棋协会大大，向第九届大大王汝南表示崇高敬意。）

　　张大勇/采访记述

1979年边境自卫还击作战时，今天的将军那时20多岁。战斗间隙，官兵下棋，就找来一张军用地图，在背面用尺子打上纵横十九道作为棋盘，没有棋子，从卫生所拣最大的药片——两瓶胃舒平，将其中一瓶用墨水染成黑色，用两个镊子夹着下棋，小心翼翼恐怕捏碎了。有时下棋，还有敌军的冷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。所以将军总是说：现在棋手下棋太幸福了。

林建超少将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办公厅主任，中国围棋协会副大大，酷爱围棋并有深刻见解。

将军视野中的围棋，充满火药味。棋盘布满经纬，棋子好似准星，透过纹秤，围棋就是战争。

兵家善弈

围棋作为一项竞技游戏，其形态、着法、规则在所有脑力竞技中最接近军事，与军事一样凝结着人类的勇敢和智慧。围棋法则与战争法则在很多方面都相通。围棋所展示的黑白“围而相杀”，就是战争、战场、战斗在棋盘上的演绎。

围棋受军事的影响，古往今来多有论述。2000年前，西汉桓谭在《新论》中指出“围棋之戏，兵法之类” 。东汉马融在《围棋赋》中讲到“略观围棋，法于用兵，三尺之局，为战斗场”，并有“拙者无功，弱者先亡”的著名论断。唐代王积薪的《围棋十诀》，从军事角度观察和思考围棋，得出了许多重要结论。宋代《棋经十三篇》继承以兵言棋的观点，模仿《孙子兵法》十三篇的体例系统研究围棋作战理论，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。

反过来，军事也会受围棋的影响。无论高级将领还是青年军人，下围棋对于谋略运用、辨证思维、心理素质均有深远的启迪作用。

围棋是谋略最深厚的竞技，能够强化将帅善用谋略的意识。死活、弃保、得失、快慢、凶稳、攻守、大小、强弱、虚实、厚薄、主次，这些辨证关系在围棋中俯拾皆是，每一个辩证关系都可以作出一篇文章。军事家可以从围棋中得到辩证思维的锻炼：优势、劣势、胜势、绝境，都是围棋和军事所共有的课题，是对情感、意志、品格、作风等心理素质全方位的考验。

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军事家弈棋的传说。三国时期关羽刮骨疗毒、《围棋天地》2004年1月号封面东山报捷图中的淝水之战，都是古代有名的围棋故事。陈毅元帅在黄桥战役的间隙还从容弈棋。在井冈山斗争的艰苦环境里，毛大大和朱总司令曾经在八角楼下棋，至今那里还摆放着他们曾经用过的棋桌。毛大大没有段位，但深知棋理，他的很多谋略是用围棋术语来表述的，《毛泽东选集》中有五六处提到围棋。比如，《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》中指出：“敌我各有加于对方的两种包围，大体上好似下围棋一样，敌对于我，我对于敌之战役和战斗的作战好似吃子，敌之据点和我之游击根据地则好似做眼。在这个‘做眼’的问题上，表示了敌后游击战争根据地之战略作用的重要性。”

日本的名誉棋圣藤泽秀行总是将“懂不懂哲学”挂在嘴边，李昌镐也认为棋手懂哲学将对棋艺有所帮助。军事和围棋在哲学层面上达到融合。“兵家善弈”，从一定意义上阐明了围棋和军事相互启迪的作用。

围棋的目的 

现代意义上军事与围棋的联系更加深入。围棋从尧到现在有4000年的历史，按大英百科全书的记载，围棋的诞生还要早400年。古往今来，围棋的功能形态经过了三个典型的阶段：模仿军事的智力游戏——修身养性的雅趣活动——争夺锦标的竞技体育。

模仿军事是围棋最初的功能形态。围棋的产生离不开数学、哲学、天文学等，甚至很多地方暗合天数，但围棋包含最多的是军事内涵——围而相杀，生死存亡为先，争地夺利为上。中国象棋、国际象棋均以杀死对方将帅、帝王为胜，但这只是战争目的之一，不是战争目的全部。围棋具有的思想性首先在于它深刻全面的目的性。围棋以获得最大的利益为胜，在体现战争本质和目的上比其它棋类达到了更高境界，非常符合战争规律。其次是修身养性的雅趣活动。这是围棋发展到一定的阶段，成为古代上流社会士大夫们修身养性、调节神情的优雅之选，以轻胜负、淡功利折射出一种典型的“忘忧清乐”的人生态度。现代围棋的典型形态是竞技体育，直接结果表现为全力夺取锦标。

在现代围棋功能的转变中，走在最前面的是韩国人，韩国流具有最直接的功利性。究其原因，一个重要方面，是韩国围棋在历史文化上的积淀比中日都要贫乏。历史文化一方面是我们的优势，但如果不与时俱进，历史财富也会转化成历史包袱，甚至会损害竞技围棋的发展。比如一味崇尚“恬淡自然”、“天人合一”等虚无飘渺的东西，不讲求在技战术上与对手硬碰硬、比高下，那就很容易沦为阿Q精神。 

现代围棋的典型功能是竞技体育而不是忘忧清乐。奥林匹克精神是“更高、更快、更强”，而不是单纯的“重在参与”。以争夺锦标为目的的职业化围棋，和以普及为目的的群众性围棋应当同时发展。棋迷一方面自己消遣，但更重要的是要支持竞技围棋，如果仅仅是淡然地关注比赛，只是一种扩大了的、延伸着的忘忧清乐，那么中国围棋是没有希望的。现代竞技围棋有自己的特殊规律，这一点越来越被实践所证明和被人们所接受。竞技围棋就是要立足于争胜负，着眼于洲际、世界围棋比赛中争夺锦标。职业棋手更要有强烈的使命感、责任感。珍惜代表国家下棋的机会，立志在国际棋坛上建功立业。有关部门和机构应在训练、比赛、舆论等方面更加突出围棋的竞技性。

基于效果

不久前林建超将军给国家围棋队上过生动的一课，讲课的题目是《信息时代的围棋与军事》。系统地介绍了如何借鉴当代世界军事领域的创新发展，来探讨提高围棋的发展之道。现代社会由工业化向信息化发展，军事也由机械化向信息化转变。这种转变对探讨围棋与军事的联系有很大的启发意义。

机械化时代的战争理念和战争指导思想是“基于毁伤”，以破坏、消耗、摧毁敌方为上。现代西方国家提出“基于效果”的作战思想，美国人将这一战争理念上的革命称为新的战争哲学。基于效果就是，着眼于敌方整个作战系统的控制，使之丧失作战能力。美军在伊拉克发动“斩首行动”的前一天，还专门召开了推出基于效果作战理念的新闻发布会，接着就发动了进攻。

受此启发，围棋也要提出“基于效果”的理念，强调从全局上控制，而不是基于小巧。即所有的作战方法都必须是有效的，着子要看在全局中是否有用、有效，而不再是基于棋理、基于棋风、基于棋道等虚幻的、形式的、外在的东西。

韩国棋手行棋历来不重视框架与棋形、也无华丽与俗手之分，而是专注于是否从全局上控制，是不是有效。可以说他们是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“基于效果”的道理。李昌镐就是基于效果的典范。他在低段位时就经常说：“这个局部变化使你觉得心情舒畅，但最终还要看你得到了什么。”基于效果就是赢棋第一，实事求是。与之相反的是基于某种感受、某种理论，比如以前所说的大竹“美学”，侧重于是否符合美感、流畅、节奏等，其实这些不能成为追求目标，它只是棋风的一种表现形式，对全局胜负起不到决定作用。

精确作战、精确打击是信息化战争的本质特征之一，也是最新的作战样式和手段。近代欧洲人的观点是“大炮射程以外是战役，以内是战斗”。战略可以宏观把握，战役粗略一些，战斗要精确。由于计算机的出现，人们计算、筹划、控制的本领大大提高了，现代战争走向精确可控，讲究精确作战、点式打击、最高效率。精确作战使战略、战役、战斗三者之间的界线趋于模糊，战略和战役是由一系列精确打击的战斗组成。从统帅部发出命令，通过飞机、导弹等作战手段，能够以精确可控的战斗达成战略目的。

信息化条件下战争形态的这一重大变化，对现代竞技围棋的发展有重要的启迪意义。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，认为国际象棋是逻辑清晰的战术游戏，必须精确；而围棋是战略游戏，可以模糊。这种说法是错误的。围棋从头至尾必须贯穿精确计算。《孙子兵法》中讲“多算胜，少算不胜，况无算乎。”战略的正确，绝不能建立在模糊的感觉基础上，而必须建立在最大限度的准确计算的基础上，建立在精确战斗的基础上。从一定意义上讲，没有精确的战斗，就没有正确的战略。李昌镐基于效果，他的基础就是精确计算，所谓官子第一更是靠精确的计算。

从传统的陆、海、空，到后来的陆、海、空、天（太空）、电（电磁），现代战争已经走向多维空间的对抗。现在美国人又加上新的一维：认知空间。认知空间的对抗包括人的谋略、训练、士气、环境等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。美国人提出的“震慑理论”，其实质是攻心夺志、击节破要。这一变化对围棋的启发在于——几千年打出的战场空间理念已经改变了，在战争六维对抗的时代，围棋也进入三维对抗：盘上棋艺的对抗、盘外心理的对抗、棋室外阵营的对抗。

韩国围棋的力量，很大程度上表现在阵营的力量。表面上围棋是单打独斗的脑力对抗，其实在这种个体对抗的背后有阵营的支撑。大赛前集体力量的凝聚、阵营力量的凝聚、国家力量的凝聚，是所有以弱胜强的根源。比如，第1届中日擂台赛期间，我们阵营的力量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。当时中国围棋的水平明显不如日本，但无论赛前的备战、实战的气势还是棋迷的关注程度都远远超过了日本，最终取得了胜利。

作战力量的一体化是信息时代决定胜负的关键。陆海空各个军兵种的结构一体化和军队的职业化，是世界军队发展的共同趋势，是现代军事力量建设的突出特点。体现在围棋上，从儿童、少年、青年、成年各个年龄段，从业余棋手，专业棋手、教练队伍，到研究人员各个层面，要形成统一的作战力量结构。专业棋手要有职业精神，要靠下棋立身，不要靠其他谋财。棋中自有黄金屋，棋中自有颜如玉。棋手靠棋之外致富与竞技体育的本质相违背，是职业化的悲哀。

超越传统智慧

越战之前，美军是军事理论贫乏的军队。越战后，美军顺应新军事变革潮流，特别注重军事理论创新。现在美国新的军事理念几乎占世界军事理论创新总量的90%，最重要的一条：鼓励超越传统智慧。

目前世界棋坛的创新，韩国走在前列，中国次之，日本落后。韩国围棋的崛起源于创新，韩国流就是在理解和发展传统的基础上超越传统，形成新围棋理念。综合来讲，就是不断创新、基于效果、高度现实、绝对自信、遇强愈硬、坚忍顽强、锦标至上，还有就是民族意识、职业精神、团队文化。韩国棋手总是在不断研究新变化、新战法，但不到关键大赛决不轻易使用，什么比赛下什么棋。

第5届三星杯，周鹤洋以一记出人意料地一路立做劫快胜李昌镐，就是攻其不备，胜在创新。建议中国棋院设立创新奖，鼓励棋手钻研新变化、新着法，关键时刻当作“杀手锏”。

创新必须坚定不移的走自己的路，拿自己的东西，形成自己特有战法和风格。追逐时髦不是创新，模仿强敌也不是创新，照搬照套更不是创新。创新的最高层次是“原创”，打仗的最高境界是“你打你的，我打我的”。有强大实力的一方，惧怕的不是对手模仿自己，而是惧怕对手以与自己不同甚至是根本想不到的方法作战。这就是所谓的“非对称作战”。美国著名的军事专家伯格威茨说：“一支最好的部队同它必须战胜的部队之间是不同的，换言之，它们是非对称的”。我们就是要发展自己的“非对称”战法来打败强敌。中国围棋要克韩，屹立于世界之颠，绝不能简单的模仿别人。既不能模仿“韩国流”，也不能模仿“日本流”，一定要在学习借鉴中创造、形成和发展自己特有的东西。

棋者，气也

去年春，国家围棋队在昌平总参某部训练场进行了为期两周的军训，棋手们的意志品格、战斗作风、组织纪律、优胜意识得到了强化，成为培养棋手战斗精神的有效举措。

围棋作为一种个性化脑力竞技运动，采取军训的方式提高棋手素质，过去没有过，其他国家也闻所未闻。军训的目的，就是改变棋手的精神面貌，培养“勇者胜”的作战气势，包括“大块吃肉、大碗喝酒”的阳刚之气。这是实现中国围棋发展目标的一个实际步骤。棋院领导层深谋远虑的战略思考，棋手们勇于历练的蓬勃朝气，包括军队在内的各方面支持围棋事业的愿望，都集中在这里体现出来。

“棋者，奇也”是指棋行诡道往往会收到奇效。“棋者，气也”是指围棋竞技中，士气成为决定胜负不可忽视的因素。现代围棋，顶尖棋手单纯的技术差距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，在大赛中决定胜负的往往是谁有更强的战斗精神，谁有真正的王者之气。 项羽有王者之气，以至于他战死后，刘邦还惧怕三分。王者之气，本质上讲是舍我其谁的必胜信念，有了这种精神状态，才有可能真正夺得棋盘上的优势。

战斗精神与王者之气的培养，需要棋手个人的感悟和磨砺。首届日本名人战，藤泽秀行以一着凌空卡眼将坂田荣男的巨龙围而歼之。他说：“本来可以不杀，但对手是坂田就要杀”。或许有人会说，那一手我也能想到。姑且这么认为，但想到和敢为根本就是两回事。在平时训练中有一半的人敢下，正式比赛中或许十分之一敢下，大胜负中未必有百分之一敢下，藤泽在大赛中敢对治孤天下第一的坂田狠下杀着，那可不是一般的勇气。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人们还对这手棋感叹不已，就是因为它所具有的非同寻常的震撼力。

培养战斗精神和王者之气是当今中国围棋界最急迫的任务。棋手们有了大气魄，才能从容面对大胜负，也才能取得大成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