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残婴儿该不该救？这部电影拍出了一道无解题

“你也是弃婴哎！”

“你为什么不走呢？”

“你不能生小孩啊？”

“是你自己的问题啊！”

……

《宝贝儿》先行预告片只有15秒，一连串七嘴八舌的画外音密集涌来，像一记记重锤，锤在女主角江萌和观众心上。

我们大概知道了，这又会是一部有力量的社会现实题材电影，在这个娱乐至上的年代里，勇敢揭开边缘群体那些不为人知的疤痕。

刘杰导演此前的作品《碧罗雪山》《青春派》《德兰》《捉迷藏》皆有不俗口碑，而类型和风格又各不相同，在商业类型片和小众文艺片间自如游走。此次的《宝贝儿》虽有一线明星加持，也依旧保持了纯粹的文艺片气质。电影前不久在多伦多电影节进行了展映，之后还将受邀前往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、山西平遥国际电影展等。

《宝贝儿》所探讨的社会议题不仅与中国国情相关，更是全世界共同面临的人性、法律、道德、伦理难题——

重度先天残疾的婴儿，有一线被治愈的希望，但更有拖累全家人一辈子的风险，治，还是不治？放弃治疗的话，家人应该承担被谴责的压力吗？

在婴儿或老人不具备自主判断能力的情况下，谁有权决定他们的生死？谁该对他们的“临终关怀”负责？

中国约有10万孤残儿童生活在福利院，他们究竟应该终生受保护，还是必须学会融入社会？

每个国家都会面临这些问题，而这些问题似乎永远都无解。

《宝贝儿》讲的是一个长大成人的弃婴遇到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婴儿的故事。

影片一开始，手持镜头跟随女主角江萌的背影穿梭在昏暗杂乱的居民区里。杨幂饰演的江萌“闯”进一户人家后，二话不说就掏出手机对准一名残疾儿童的脸部、屋内的杂乱景象连续拍照，屋里的一对中年夫妇住户脸上写满惊慌和错愕的表情。

这个充满冒犯感的情节为全片的凌厉纪实风格定下基调，也交代了女主角的直性子。在接下来的争吵中我们得知，江萌曾是一名被福利院收养的孤残儿童，后来在寄养家庭中长大成人，到了要找工作的年纪。她帮福利院做监督寄养家庭的工作，这些家庭每月能从政府获得一千多块钱的补助费，当寄养儿童长到18岁时，就必须离开寄养家庭。

“寄养”跟“收养”完全是两回事。要不是这部电影，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寄养是什么概念。

中国有数目惊人的孤残儿童，为使得这些儿童能拥有相对正常的家庭生活，我国自近年来开始推行寄养家庭制度——符合条件的家庭可以向儿童福利院提出申请，审核通过后便可以抚养一名孤儿，每月还可以领取一千多元的补助费；当寄养儿童长到18岁，就必须搬离寄养家庭，在政府的帮助下自主谋生。

因为是一种有偿的合约关系，这种寄养的动机显得不那么“纯粹”——有的家庭领养孩子不见得是献爱心，而是为了领那笔补助费。导演刘杰曾走访过一个村子，那个村子有600户人家，竟有超过1000名寄养儿童。

之所以强制要求寄养儿童成年后必须搬离原有家庭、解除家人关系，或许是为了避免打乱原有的家庭财产分配等问题。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，从小养到大的孩子，感情不可能说断就断，尤其对于没有亲生子女的老人来说，孩子被带走绝对会是一次严重的心理打击。近年来我们时不时就能看到这样的报道，类似“养了15年的孩子就要还给福利院，63岁的老人眼泪刷一下流出来”……

片中18岁的江萌也被告知，她必须搬离“妈妈”的家，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住。江萌睁大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愤怒地问：我为什么不能给我妈养老送终？她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了！我不要她的房子，我们有家，为什么要送我妈去养老院？！

老太太知道女儿离开她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，也只有沉默叹息。她愧疚地对女儿说，当初收养你，我也是拿了钱的。

制度面前，抗议无用。江萌被迫离开了她长大的家，孤身一人、半身不遂的母亲则被拉去了养老院。

江萌找到了一份在医院做保洁的工作。有一天她干活时遇到一位父亲，他放弃了对无肛残疾新生儿的治疗，结账后抱着孩子离开了医院。江萌心急如焚，四处寻找那位父亲，一路从南京追查到了马鞍山，发现婴儿已经被送去老年康复中心等待死亡。江萌先是报警，无果后干脆心一横半夜“偷走”了婴儿想送她去做手术，结果被警察逮捕，再次与孩子的家人起了冲突。

江萌气愤又不解：能救为什么不救？为什么就这样让她等死？这个病是可以治愈的，我就是你们眼中应该放弃的婴儿！

孩子的父亲也被逼到崩溃哭喊：你到底想干什么啊？你知道这个孩子长大会怎么样吗？你这是在往我们家伤口上撒盐你知道吗！

两种态度针锋相对，没有谁是谁非。从江萌的角度看，她自己就是个幸运地受到救治、在社会关爱下长大的残疾婴儿，任何人都不该草率放弃一个生命存活的权利；从父亲的角度看，孩子被治愈的可能性极低，就算万幸活了下来，长大后也无法在这个残酷的社会里生存，全家人也可能从此失去幸福。

据导演刘杰透露，他最初想拍这个故事，就是有感于身边朋友的真实经历：一对精英阶层夫妇被告知孩子有很大的残疾可能，但还是决定生下来。结果孩子出生后是先天脑瘫，全家人不得不搬到郊区照顾孩子，孩子母亲也放弃了原本前途大好的事业——看似是人道主义的决定，换来的却是孩子和全家人痛苦煎熬的一生。

但也有相反的例子。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的长子大江光出生于广岛原子弹灾难后，先天脑部残疾，注定一辈子只能有四五岁儿童的智力水平。可是大江光对音乐特别敏感，现在已经成为著名的作曲家，智力障碍阻止不了他的艺术才华。

每个生命都有无数可能，这是一场关乎生命的豪赌。

2010年，天津无肛女婴“小希望”的新闻事件引起争议——作家陈岚以救人名义抢走重度残疾的婴儿，进行了事后看来适得其反的救治，因此遭到网友的猛烈抨击。有人看完《宝贝儿》，怀疑江萌是以陈岚为原型的。

但江萌并不是陈岚，江萌自身就是残孤群体，与陈岚救人的出发点显然迥异。个人认为，出现这样的巧合，恰恰说明这样的事件不是个例，已经到了应该被关注和讨论的时候了。

江萌“偷孩子”那场戏，先行预告里也有。当时孩子已经被送到老年康复中心，意思就是家人一致同意只做基本生命维持，不再进行任何救治，等孩子自行离世。当天夜里，江萌和残疾好友们在聚会，江萌无心吃饭，坚持要去把孩子“偷”出来，为此还跟她最好的朋友、聋哑人小军无声地吵了一架。最后在小军的协助下，江萌溜进康复中心，一路心惊胆战地抱走了孩子。

这场戏拍得很精彩，让人看了也跟着要狂捏一把汗。没有任何配乐和台词，只有远近相间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、呼噜声、脚步声，江萌顶着坐牢的风险，一步一步偷偷靠近着孩子。出来的时候，她撞上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往外抬一名去世老人的遗体，更添了一份心慌。这个充满衰败和死亡气息的场所，实在不该是一名新生儿的最终归宿。

不介意剧透的，可以往下看这一段——

江萌因为被捕一事丢了医院的工作，但很快就在小军的帮助下找到一份小餐馆洗碗工的工作，待遇也不错。她打听到那名婴儿手术成功，似乎一切又重新恢复正轨了。

就在这时候，孩子的父母来南京找到江萌，告诉她，小孩还是死了。

为什么他一定要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江萌、打击江萌呢？可能是出于负责任告知的态度，也可能是出于怨念报复的心理，我们不得而知。总之孩子的父母也一定和江萌一样伤心。

最后说说演员。杨幂一出场就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——她素颜，皮肤黝黑，一脸雀斑，扮相朴实，开口更是一口纯正的南京话，亲自上阵，没用配音。作为一名流量小花，能这样牺牲形象、放下身段去演绎一部艺术片里的底层小人物，怎么说都是令人钦佩的选择，能看到她回归演员本位的初心。

个人认为，《宝贝儿》是杨幂迄今为止演技最佳的一部作品。若说唯一存疑的问题，可能就是杨幂的五官还是太精致秀丽了，无论再怎么化妆，都不太像个从小生活贫苦的孤儿。当然这可能也是导演综合票房等综合考虑的结果，再说了，谁说穷人家就一定不会出天生丽质的女孩呢？可能也是对传统印象的一种突破吧。

今年多伦多电影节，李鸿其一下子有三部电影入围，其中包括《宝贝儿》，可见李鸿其的演技和选片眼光都是极其厉害的。之前国内观众比较熟悉他的电影是《缝纫机乐队》，他演羞涩不敢面对舞台的鼓手，这次在《宝贝儿》里演一个聋哑人、江萌的好朋友，又是一次非常惊艳的表现——虽然全片没有一句台词，但李鸿其对聋哑人的观察和表现细致入微，十分自然可信。这位戏剧系出身、表演功力扎实的台湾小伙子未来一定大有可为。

郭京飞担任了婴儿父亲的角色，一脸沧桑，也挑战了一把方言台词。片子前半段并未明确交代父亲为何遗弃孩子，后半段才渐渐展露他的心结，可以说郭京飞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心里的苦，看着让人心疼。

在监制侯孝贤、导演刘杰的精准掌控，在三位主演的精彩演绎下，《宝贝儿》得以成为一部彰显现实力量的作品。相信电影公映后，会引起更多关于孤残婴儿和寄养家庭的话题讨论。希望未来我们的制度能更加健全和公允，也能更有人性的温度，让每一个生命都受到应有的尊重。

（何小沁/文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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