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艾嘉：旧梦不须记

四十岁那年，张艾嘉走进了眼镜店……因为有天她捧起饭碗的时候，米粒失焦，要拿远才看得清晰。

戴上花镜，她在镜子里看到一张很严肃的面孔：精力随着皮肤一起松弛下来，眼底的细纹和暗色显露无遗。

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，她和张小燕抱怨，说最近不停冒虚汗……张小燕觉得她大惊小怪，“你这是更年期到了”。张艾嘉觉得更年期也不错，至少月事不再成为困扰——她有甲状腺问题，如果月事跟甲状腺毛病碰到一起，汗会从脖子嗒嗒往下滴。

她很介怀别人说她老，可视茫茫，发苍苍，“精气神儿”的确大不如前。有时她母亲跟她抱怨：你看我这个不行了，那个也不行了……张艾嘉就很没耐性，“我也老花了，我也看不见了……”

唯有儿子回来的时候，她才突然焕发神采。宝贝啊，你饿不饿，你好不好……儿子有点厌倦母亲的过分关注，有时不愿意搭腔，便目不转睛的盯着手机。张艾嘉突然火冒三丈：不要再玩儿手机了，你抬眼看看我们，你的父母已经老到你快不认识了。

她很怀念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跑、往她咯吱窝里钻的小孩——现在想起，仿佛就发生在不很久的从前。

1994年，林青霞拍完《东邪西毒》后嫁人息影，张艾嘉在这一年将事业从香港移回台湾，参演李安执导的电影《饮食男女》。那之后，她导演了《少女小渔》《心动》《20 30 40》《一个好爸爸》《念念》等一系列文艺电影。

距离上一次见到张艾嘉已有两年，64岁的她最近亮相由《今日头条》举办的头条电影沙龙活动，为即将上映的电影《相爱相亲》进行宣传。#我想说，这是张艾嘉继《少女小渔》后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#

那天的张艾嘉和王志文喝了一点小酒，面色绯绯。虽然已经成了一个小老太太，但她骨子里那股子“绝代风华”，还是一点也藏不住。她努力站在“衰老”的对立面，展现恬淡、辽阔、温和、有力的样子。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，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一般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。

亦舒说，“怀旧不是胡乱来的，廿年后，值得一提的，说什么也不会是萧芳芳张艾嘉胡惠中。”可半个世纪过去，她们竟然都活成了经典。喏，张艾嘉最得意的女徒弟也完全复刻她从女阿飞到女菩萨的发展轨迹：文艺女神，做人小三，闪婚生子，出轨宋姓民谣歌手，现在也继承衣钵执起导筒。

我说不出是在最光彩的时候适时退场比较清醒，还是在现实中让人们见证衰老更值得尊敬。总之，林青霞是理想中人，所以可爱；张艾嘉是现实中人，所以可亲。

张艾嘉

张艾嘉的出身很好。她的祖父张子奇曾是冯玉祥的手下，解放前任天津市副大大；她的叔叔是作家张北海，姜文正在拍摄的《侠隐》，就是他的作品；她的外祖父魏景蒙是蒋经国的亲信，台湾《中国日报》是他一手创办的。后来，他把《中国日报》交给小女儿魏小蒙打理，自己去做了台湾新闻局大大、中央通讯社社长；她的母亲魏淑娟是60年代台湾的社交名媛，蒋经国家的座上宾。

这一家子曾在重庆撺掇过一个“大新闻”：立春立蛋。

说是立春时节，魏景蒙给魏小蒙在园子里立鸡蛋，把到访的美国记者看傻了。魏景蒙一顿神侃，说此乃中国国学精华之一……

于是记者信以为真，发了篇报道回美国。这件事当时把爱因斯坦也给惊动了，说中国人瞎鸡巴扯淡，完全没有科学根据。为了证明真伪，新闻局国际部在每周的例行通报后，也跑出去开始立蛋，一共立了75只……那时候“立蛋”在重庆简直成了一个时尚游戏，直到美军对东京进行了轰炸之后，人们才把“立蛋”这件事渐渐忘记。

张艾嘉入行自是沾了家族的光——魏景蒙为她一路护航，把心爱的外孙女亲自交到嘉禾电影公司老板邹文怀的手上，合约五年。为表忠心，张艾嘉改名“张爱嘉”，取意“爱嘉禾”。

张艾嘉从影的那个年代，“二林”正称霸影坛（林青霞和林凤娇）。林青霞和林凤娇烟视媚行，属于高阶美女。张艾嘉杏眼圆瞪、个性张扬……更像是《还珠格格》里的小燕子。

她从入行第一天起，几乎就没人夸她漂亮。当年她演《金枝玉叶》中的刁蛮公主，一姐凌波公开嘲笑她嘴大，这让张艾嘉很没面子。邹文怀也曾语重心长的对她说：宝贝儿啊，你本人很好，可就是不上镜啊。

那些年，她一直是林青霞和林凤娇的“手下败将”。

1975年，导演丁善玺要拍《八百壮士》，想找张艾嘉出演杨慧敏，可电影公司发布出来的主角却是林青霞，张艾嘉当场傻眼。丁善玺向她道歉，真是对不住你啊，因为中影公司觉得如果考虑票房，林青霞会好一点。

1976年，导演李行拍《碧云天》，张艾嘉演的小三比林凤娇演的大奶出彩，许多邻居小朋友看她受尽欺凌的惨相，纷纷上门要给她安慰一抱。可林凤娇毕竟是李行的徒弟，他知道奖项对于一个做过童工、当过舞女的林凤娇有多重要。于是在申报金马奖的时候，他自作主张的给张艾嘉报名的是最佳女配。

张当时很气，埋怨导演偏心。

可在1985年张艾嘉被质疑抄袭小说《罗马热》的电影《最爱》中，明明和缪骞人戏份同样吃重，她却只给自己报了最佳女主，大大增加了胜算。（爸妈营微信号：bamaying）

在撕番位这件事上，张艾嘉还曾遭遇过一次“暗算”。当年《观音山》范冰冰本是给她做配，但因为这部戏是范投资的，于是在后期剪接的时候，她要求导演李玉把张艾嘉的戏剪成了女配……

1977年，李翰祥要拍邵氏的《金玉良缘红楼梦》，原定甄珍演宝玉、林凤娇演宝钗，林青霞演黛玉。但甄珍后来不接受，林凤娇则因番位问题没谈妥。于是，李翰祥找来他“国联”演员学习班的学生张艾嘉演宝玉。两位姑娘试了戏之后，李翰祥认为她们的角色应该互换一下，因为林青霞的男装扮相的确比张艾嘉好。张艾嘉自然是不服，邵氏的方逸华也站出来反对。李翰祥认为这是方有意刁难林，因为林曾拒绝演出邵氏的《皇天后土》。果不其然，李翰祥后来拍《垂帘听政》，也是方逸华阻挠林青霞来演西太后。

那个时候，很多人都劝张艾嘉别在演员这一条路上走到黑，既然喜欢舞文弄墨，那不如多点开花，试试幕后。

1976年，张艾嘉开始参与幕后工作。她毛遂自荐给龙刚做副导，入组《哈哈笑》。也是在这一年，张艾嘉创作完成了第一个剧本，讲的是同性恋发型师的故事。那时的世风怎么会允许拍这种片子呢，邹文怀收到剧本后大翻白眼。

1978年，张艾嘉跟着胡金铨拍摄《山中传奇》和《空山灵雨》，又帮着《欢颜》的导演屠忠训筹备《归程》。不幸屠忠训车祸去世，邹文怀觉得张艾嘉一直都有参与，不如她来完成拍摄。于是，《归程》改名为《某年某月某一天》，主题曲是蔡琴演唱的《恰似你的温柔》；香港上映时改名《旧梦不须记》，张艾嘉向黄霑邀歌，便有了这首同名主题曲。

25岁那年，经家人介绍，张艾嘉与美联社香港分社社长刘幼林相识。他条件很好，也很疼她，家里人支持他、朋友们喜欢他，她也就理所应当的嫁给了她。1978年年底，他们在拉斯维加斯教堂举行了盛大的婚礼，伴娘是她的塑料花姐妹，萧芳芳。遗憾的是这段婚姻只维持了四年，最后因张艾嘉的出轨而告终。

杨德昌

张艾嘉的父亲是“美龄号专机”的飞行员，五十年代的时候去接从美国返台的叶公超，途中遭遇意外，那年的张艾嘉只有一岁。

父亲缺席了她的成长，导致她对男权格外崇拜。我们现在回看张艾嘉，觉得她太自我为中心。但在当时那个年代，她格外招老男人喜欢。一方面她性格炽热，一方面是家境优越，不知迷死多少影视圈的人。那时她总往蒋经国家跑，蒋孝武也喜欢她喜欢得要死，圈内人对张艾嘉只敢爱在心头，谁也不敢采取行动——有几个脑袋敢惹蒋家二公子呢？ 

张艾嘉从小就是一玩咖和恋爱咖，初恋从小学五年级开始。以前的男朋友都是鬼佬，她苦学英语和粤语的理由也特别简单——方便拍拖。进入嘉禾之后，她恋上了有夫之妇金川。据说他们曾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，可后来张艾嘉改变了主意，致使深爱她的金川寻死觅活。

当时，喜欢金川的可不止张艾嘉一个，还有一位女星叫金燕玲。在斗败之后，她一气之下当了脱星。

那时候张艾嘉还和刘幼林保持着婚姻关系，但这并不阻挡她对有才华男人的倾慕。七十年代，台湾有很多文青们常常聚在台北的香颂屋里打游戏、吃东西、吹牛逼，比如没出名的导演杨德昌、柯正一，滚石老板段钟潭，歌手苏芮、潘越云、叶欢等等。罗大佑也在，那时他还是个实习医生，但音乐造诣已相当不俗。张小燕特别不喜欢他，说他怪里怪气的，天很黑还要戴一副墨镜，又不是什么大明星。

张艾嘉喜欢一个人，会一心一意想要帮助他。从前她在台湾电视台当权的时候，为了帮助杨德昌这群在香颂屋里怀有抱负的新导演，她会跑去电视台高层那里游说，拉来60万，拍摄了单元剧《十一个女人》。主演是叶欢、潘迎紫、焦娇、胡茵梦、费翔等等。

杨德昌拍的单元叫做《浮萍》，那时这两人整天泡在剪接室，张艾嘉粗剪，杨德昌指导，他们共同进步，渐渐日久生情。后来，她又出面帮杨德昌拉赞助拍《海滩的一天》，但随之她发现杨德昌不是一个适合长久相处的人。

杨德昌是一个非常细腻的导演，但他的脾气很坏，张艾嘉回忆，“他笃定要找杜可风做摄影，可和杜可风合作后争吵不断，甚至现场把杜可风‘驱逐出境’。诸如此类突发事故屡屡不断。外界还对我有种种非议，很多人打击我‘为了帮自己的朋友啦’‘不顾票房啦’等等。”

张艾嘉很快抽身，杨德昌和蔡琴走到了一起。蔡对杨的评价是，“他很细致，但很冷。”女明星终究还是女人，她们就是喜欢普通女人该有的婚姻家庭，但那是年轻的杨德昌最不想要的。他婚内出轨彭铠立，给蔡琴留下的苦涩比甜蜜多。

2003年，蔡琴上海演唱会，大屏幕闪过一张张她和杨德昌当年幸福的照片，她说：“我要给大家唱一首《点亮霓红灯》，这是我1995年推出的专辑，却因为那年闹离婚，一直没有做过宣传，我也从来没有公开唱过这首歌，因为一唱就会忍不住地落泪。我记得那时候，我每天晚上就是站在窗前，看街道上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，想着我那老公，几点才能从情人那里回到我身边来。”

罗大佑

1981年的某一天，文青们又聚在了香颂屋吹牛逼。罗大佑的前妻也在场，她叫李烈。她看到张艾嘉依偎在罗大佑怀里时不禁皱起眉头，心说：罗大佑好丑，张艾嘉怎么会爱上他呢。

张艾嘉和罗大佑“勾搭”于《闪亮的日子》。那时罗大佑有一支乐队叫洛克斯，乐队鼓手去《闪亮的日子》剧组担任副导演，后来推荐罗大佑创作主题曲。为什么说勾搭？因为那时候张艾嘉还是刘幼林的妻子。

滚石唱片当时很想给罗大佑发唱片，但罗还是新人，不知道市场反响会怎样，遂决定先为张艾嘉出，由罗大佑担任制作人。

那张专辑叫做《童年》，这首歌罗大佑写了五年。

就跟帮助杨德昌拉赞助拍电影一样，张艾嘉用自己的资源也帮助过罗大佑出专辑。记得是罗大佑做首张唱片《之乎者也》的时候，因为制作经费过高，两人抗不下来，张艾嘉为他跑到香港游说黄霑资助。

但好景不长，那时的张艾嘉和罗大佑都年轻气盛。罗埋怨张吸引来的镁光灯太多，破坏了创作时需要的孤独；张觉得自己顶着压力和他在一起，却换不来起码的关注。两人相处一年便分了手，罗大佑避走纽约。

不过，分手亦是朋友。1985年，张艾嘉组织六十余位歌手为台湾光复献唱。她亲自找罗大佑出马，于是才有了《明天会更好》。

1992年，张艾嘉找巩俐演《梦想时分》，也是请罗大佑创作主题曲《如今才是唯一》。

张艾嘉及早抽身是一件多么明智的事啊。

1987年，罗大佑从纽约搬到香港，和李烈坠入情网。李烈回忆说，罗大佑十分不好相处，他在她睡觉的时候故意把《歌剧魅影》开到最大声，李烈请他把声音关小，罗大佑就跟她吵，说这是我的习惯，你要么忍，要么滚……

2000年，李烈和罗大佑离婚，闹得很不愉快，之后再无往来。多年后，罗大佑听朋友说，离婚后的李烈睡觉前必须听歌，不听会睡不着——当年罗大佑的习惯，已经深深刻进了她的骨髓。

张艾嘉

张小燕说，张艾嘉的青春既贪图玩乐，又耽于情欲，一点都没浪费。那时她最常做的，就是去接因失恋而喝醉的张艾嘉回家，看尽了她酒后的丑态，“她大喊我失恋啦，然后抱着一棵树，喃喃自语说：他是我的最爱……”

这种一见钟情的模式，简直是过把瘾就死。

1985年左右，张艾嘉曾和李宗盛传出了绯闻。那时媒体的风气不会捕风捉影，而李宗盛的“盛名”是除了不接受梁静茹，对每个滚石系的女歌手多少都动过情。虽然多年后张艾嘉说那只是群众的意淫，但别忘了两人合作的《最想念的季节》——明明是她选中了他，却还说是他追求的她。

李宗盛曾为张艾嘉制作过一张专辑叫《忙与盲》。同名歌曲是他找袁琼琼为张艾嘉而创，第一段的歌词原本是这样的：“曾有一次晚餐和一张床，在什么时间地点和那个对象，我已经遗忘……”结果这个“一夜情”式的歌词没通过审查，后来被改成了“在什么时间地点和那个幻想”。

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张艾嘉当时的写照，但“老男人一定要和别人抢”的确是她年轻时的“信条”。

金川之后，86年张艾嘉又到了商人王靖雄的身旁，90年生子逼宫。孩子临盆前，她还在为滚石录制唱片，制作人已经从李宗盛换成了陈升，录着录着她就动了胎气，至今那首歌也没机会发表。91年，张艾嘉升为正室，抽身情海，从此洗手作羹汤。92年，李宗盛以《爱的代价》相赠，这是他唯一一首写到一半会落泪的歌曲。2000年，张艾嘉的儿子遭绑架勒索后，她开始一心向善，反省过往。

张艾嘉现在依然风风火火，因为只有在充实的生活里面，她才气足神旺，有泼辣和风姿。你再看她爱过的那些男人们：金川去了美国，退休前在一家珠宝公司做事，结了婚又离了婚。张艾嘉每次到美国，总会和他见面。很多人猜测，《心动》里的浩君，原型就是金川；杨德昌、高凌风已经相继离开了人世；罗大佑2010年在雄风不再的时候结婚，两年后人工授精生下一女，他相妻教女，温柔了很多；李宗盛则结束了北京的一切，和母亲、白安生活在台北……

这或许就是我们为什么喜欢《爱的代价》的原因——因为你、我、她的命运，全在歌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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